返回列表 发帖

為何寧冒死逃亡?北韓可怕的公開處決

本帖最后由 金正涛 于 2012-10-6 20:56 编辑

聯合報 民國101年10月6日

我們愈走愈不高興,心想這樣的爛人何需費力下葬。為了速戰速決,我們挖一個特小號的洞,先是拗折屍體,然後再用腳死命地把他踩進去。五個開心的孩子,將一具屍體踢進他的墳塚──這一幕,旁人看了會做何感想。  
【前言】
南北韓分裂後,姜哲煥的祖父母放棄在日本豐衣足食的生活,義無反顧地遷回朝鮮報效祖國。九歲那年,受祖父犯「最重的叛國罪」牽連,姜哲煥一家旋即遭當局以政治犯家屬的名義,押解至北韓最大、監禁幾萬名政治犯的「耀德集中營」。十年勞動改造,姜哲煥最深刻的體悟竟是:「人有作惡的無限潛能。」

為何寧冒死逃亡?北韓可怕的公開處決

不幸的是,這並非我在耀德所見最怵目驚心的公開處決。一九八六年秋天,不知是填塞不足,還是他成功吐出石頭,有一名死刑犯開始高聲強調自己的清白,放聲大罵金日成是「小狗」──在韓國,罵人小狗是再糟糕不過的髒話。為了讓他閉嘴,其中一名警衛抓了塊大石頭往那男子嘴裡塞,敲斷他的牙,讓他血流滿面。

一九八五年十月,有兩名營囚遭絞刑而死。受害者來自菁英軍事單位,成功逃出北韓國界。他們訓練有素,而且很熟悉耀德一帶的地形。遭中國公安逮捕遣返北韓之前,其中一人甚至已逃到中國丹東,靠近鴨綠江口的地方。兩人脫逃後,北韓當局展開全面搜索,連營裡也不放過。耀德動員全體囚犯整整兩週,每天下午,我們都得投入營區搜捕行動。我們為連日來的午後休工,由衷地感激這兩名逃犯。他們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。他們的成功逃脫,讓不可能成為可能。所有人的心都向著他們,希望他們能夠把耀德的惡行告訴全世界。可惜天不從人願。

某天早晨,我們被召集到「立石」,這才知道他們倆已落網。更令我們意外的是平常立著行刑柱的地方,竟換上一座絞刑臺。兩名英雄頭戴白色頭罩,由警衛領到絞刑臺上,以絞索套住脖子。第一名逃犯簡直就是一副骷髏,至於逃到中國丹東的那位,似乎還保有多餘精力。但他反而死得比較快。另一位則拚死掙扎,垂在半空中像隻困獸瘋狂扭動。那真是很可怕的景象。眼見尿液緩緩從他們的褲子裡流出,我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,彷彿正被一個天地翻轉的世界吞噬。

當兩人終於嚥氣,旁觀的二、三千人接獲指令,每個人都得撿一塊石頭往屍體砸去,邊砸還要邊喊:「打倒人民的叛徒!」我們聽命行事,卻藏不住眉宇間的不認同。多數人選擇閉上眼或低頭,避看形容不堪的屍體湧滲黑血。一些新入營的囚犯──多半是最近從日本回國的同胞,對此極為反感,說什麼也無法朝屍體丟擲石塊。另外有些營囚視之為出頭、受長官器重的絕佳機會,選了特大塊的石頭,用力砸向屍首。死囚的臉被砸得血肉模糊,身上的衣服已淪為血淋淋的碎布。輪到我時,絞刑臺底下石頭堆積如山。當晚,屍體就掛在絞刑架上,由警衛看守,確保沒有人能幫他們收屍。隔天早上,站崗警衛為保暖而生的火還冒著餘煙,幾隻烏鴉盤旋在了無生氣的屍體上方。這畫面糟透了。極度病態。

是誰決定以絞刑架取代行刑隊?絞刑犯垂死前的痛苦顯得無比冗長,向屍體丟擲石頭更是野蠻人才會做的事。然而,絞刑所引發的恐懼絕非沒有目的性。當局就是要我們一想到逃跑就不寒而慄,同時對曾經短暫逃脫其魔掌的兩名逃犯施加報復。搜捕行動還在進行的時候,當局祭出獎賞,給第一個抓到通緝犯的人。同時派出搜捕人員,命令他們不准空手而歸。警衛身心俱疲,一待犯人落網便迫不及待要讓他們賠罪。

在耀德,我共目睹十五次公開處決。除了一位是因偷竊約三百公斤的玉米,其他都是逃跑失敗的囚犯。不管看幾遍,我就是無法習慣行刑的場面,無法在等待時若無其事地採藥草。我不怪其他營囚冷血無情地做自己的事,挨餓的人自顧不暇。有時候,他們連自己的家人都無力去管。饑餓會粉碎一個人想幫助同胞的意志,我曾看見有些父親偷吃自己孩子的午餐盒。大啃玉米的當下,他們受制於一股強大的慾望:平撫那難以忍受的生理需求,哪怕只是一下下也好。

跟動物一樣屈服於饑餓:這是教授、工人、農夫都會做出的事。我親眼見證這些區別的微不足道,也見證饑餓如何徹底瓦解一個人的理智。就要餓死的人會毫不遲疑地抓起老鼠往嘴裡塞。一旦他稍稍恢復力氣,自尊也會跟著擡頭,心想:身為一個人類,我怎能墮落至此?這種高貴情操無法持久。饑餓終究會回來啃囓你,逼得你再次設下老鼠陷阱。就連祖母為糙皮症所苦時,我非得啃掉幾隻兔子頭,才有餘力想到為她帶上幾碗湯。無論我為她帶回什麼剩食,祖母總是狼吞虎嚥,把所有碎肉啃得一乾二淨,直到吃飽後才會關心我吃過了沒。祖母病癒後重拾過去的自己,在為家人準備餐點時,自制地壓抑「餓魔」。

因為戰勝死亡,我和家人有了新的勇氣共同對抗糧食不足,以及多餘的猜忌與憤恨。但在耀德,憐憫與同情鮮少超出家人的圈子。在耀德,到處是凶狠的警衛,以及等著打小報告的密告者。當我的勞動組獲命掩埋一位人人恨之入骨的密告者,我們全都低聲暗罵。擡那個混帳東西?門兒都沒有!對我們來說,他大可躺在原地腐爛發臭。無奈警衛拿懲罰當作脅迫,我們只好扛著他的屍體上山。我們愈走愈不高興,心想這樣的爛人何需費力下葬。為了速戰速決,我們挖一個特小號的洞,先是拗折屍體,然後再用腳死命地把他踩進去。五個開心的孩子,將一具屍體踢進他的墳塚──這一幕,旁人看了會做何感想。他生前的所作所為跟一隻狗無異,死後理當落得跟禽獸一樣下場。可是,我們這麼做不也是禽獸嗎?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?

同理心淪喪導致許多更惡劣的行為。我看過全身虛弱不堪、病痛纏身的父親,好不容易從集中營獲釋,卻被他們的孩子拒於門外,因為他們是只剩一張嘴的廢物。這些被拋棄的父親只能在路邊等死,死亡是他們的唯一價值,是家人清洗汙名,重新回歸正常生活的希望。制度的設計似乎旨在消滅人性寬厚的最後痕跡。

關於那些極度冷血的警衛和密告者,我以為我永遠放不下對他們的憎恨,揮不去想要報復他們的慾望。誰知道,當我終於離開耀德,竟只想著把回憶當髒衣服丟掉。不過這是我的狀況,也有人的憤怒不曾減弱,就像金成治(音譯)。復仇的慾望支撐他度過監禁期。以前,他曾是勞動黨在日本分支的核心幹部。外表高大英俊,他有冷面笑匠的幽默感與強烈的異性吸引力,多年來緋聞不斷。一九七四年,五十五歲的他被送進耀德,在營裡撐了十五年之久。以一個沒有家庭做後盾的人來說,這是絕無僅有的紀錄。他一向謹慎低調,處處留意不給別人添麻煩,而且堅守不假外求的原則。金成治絕不被饑餓感駕馭,我從來沒見過他狼吞虎嚥的吃相。我離開時他還在耀德,不久後,我聽說他也被釋放了。重返外面的世界,他發現妻子早已離婚並再婚,子女則視他為人民的敵人,鄙視他的存在。這一切又加倍了他的復仇之火。在耀德,大家稱他作「基督山伯爵」,如今他將證明自己絕對不辱封號。據說,他找到當初逮捕他的保衛部人員,先把他們殺了,然後自盡。

一九八五年底,我們家出現一個極為迫切的新危機。懂化學的四叔在酒廠工作期間給家裡帶來莫大好處,現在竟遭無預警革職。難道有人在報復他?還是想藉此提醒,他始終只是個一無是處的囚犯?無論原因為何,有一天他突然被轉往營內的苦役區。耀德眾多懲罰之中,苦役大概是最可怕的一種,倖存者屈指可數。苦役勞動存在的唯一目的,就是要囚犯早點向閻王報到。在嚴密的武裝監視下,四叔被逼著日夜工作不得休息。苦役區位在集中營遙遠的一角,遠到四叔晚上也沒時間回營舍休息,只能就地睡個三、四小時。聽說在這種情況下,苟活三個月已是極限。四叔撐了整整四十五天,直到營裡某位保衛部人員出面替他說項──四叔口風很緊,對這名保衛部人員走私酒品的行徑未曾洩露隻字片語──四叔才逃過一劫。



(本文轉載自姜哲煥、皮耶.李古樂新書《平壤水族館》,由衛城出版)

返回列表